夤夜狂奔
“不急，我马上回去了，”丁辉人用肩膀夹手机，歪着脑袋对手上的单子。车没熄火，她两手并全身使劲儿，拽开了N手福特的车门。把从 GNC 拎出来的纸袋丢上副驾，一阵哗啦啦的她皱眉，顺便给已经开始发酸的脖子换一边，怎么就没带蓝牙呢…“没事，妈让带的东西都买齐了，See's Candy 我们明天到了芝加哥机场再说，我知道那附近有个店…”
突然的天旋地转丁辉人只来得及抓紧手机并护住脸， 得亏是深秋穿的厚，等她确认价格肉疼的羊毛大衣没大事，从空无一人、因为感恩节假连店都关的七七八八的水泥路上站起来，天杀的抢车贼已经和她的古董车一起缩成了 66 号公路上一个遥远的小黑点。
“辉妮？辉妮！你那边啥情况？我听到叮铃哐啷的？”
丁辉人在土黄色的水泥路牙子上一屁股坐下来。
“…是重买所有给七大姑八大姨带的各种美国土特产比较快，还是等州警立案口供调并不存在的监控哦那之前要先过完感恩节happy Thanksgiving Day~ 来的比较快？”
“那不是重点吧？”
“？”
“……”
“…哦凑她她她她怎么办？？？”
》》》
在这个北美中部小城蹲了三年，吃厌了 9 刀管一天的 Papa Jhon, 喝够了装在满是划痕透明塑料杯或红色大一次性杯里的 Mountain Dew，只有用来下饭的晚霞还是美的千篇一律又百看不厌。
渐渐甩开了本就三三两两的建筑物，能一直看到天际线的路两边渐渐显出美国中西部标志性的“红土高坡”地貌。文星伊放缓了车速，没被报案的抓住，先因为超速被巡警截停就太亏了。她左手扶着方向盘，伸了头去够副驾上有没有任何能嚼的东西。逃出来之后就没进食，现在放松下来，肚子也开始叫了。保健药片化妆品、套娃一样拆了外包装的手包、还有来自大洋彼岸遥远执念的“电子土特产”，一个个熟悉的 logo 掠过眼前，文星伊终于翻出来一个白底红纹的熟悉小鸡图案，“鸡块比鸡柳好吃啊，没品位”。汉堡也还剩半个，她把酸黄瓜剔掉，调了个方向从没吃过的那边咬起，小心的留下一条咬痕的“对峙线”。意犹未尽的舔舔嘴，虽说不吃蔬菜烧得慌，但入乡随俗嘛，没让你咽甜的能析出晶体的磅蛋糕就不错了…
“Wanna some water？”
手稳如文老驾驶员也吓出了蛇形效果。天已经几乎全黑了，两束车灯低低的压住路面飞速爬行，文星伊好不容易稳下来，边注意着前面，整个人前倾用肚子抵着方向盘，边不时回头看后座，右手在车顶摸摸摸摸祈祷这破车的车顶灯别是坏的。那里静静的坐着一个白衣女子，完美融入背景的黑发和完美融入衣服的脸上，勉强能看到的只有一抹红…………艹了这是Thanksgiving 又不是 Halloween…抢车送女鬼现世报就是这个意思吗？
重回光明，急急如律令！
“……韩国人？”“内”
同胞的喜悦都是虚的，是个人就好……
你是谁？丁辉呢？我们往哪儿去？不吃饭吗明天就飞说好最后一顿去 up town最贵那家韩料店的你这是往哪儿开？金容仙一肚子的问题没倒完被一道急刹截停。
“下车。”
“你说什么？”
吓得差点心律不齐的文某人想起来自己是个劫车悍匪…那就有点悍匪的样子啊？
“叫你下车！！”
说是深秋，但丹霞地貌不蓄热，昼夜温差过大，此刻光明已随太阳的温暖彻底消失在地平线之下，深夜的旷野能冷的把人冻透。文星伊好容易打开驾驶座的门差点被冷风兜头一拳锤回车里。四围呼啸的是影影幢幢的群山，间或一两声孤狼无人应答的哀嗥。
“下车。”自己都没注意到语气弱了几分。
金容仙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，双手扒着车门，一圆一尖两张脸隔着一扇车窗对峙，突然车里那个撒开爪子从后座往驾驶室钻，劫匪赶紧一溜钻回驾驶室，双手并用好歹把某人按回了后座。
破车的空调也不行，不出暖气它喷灰，取暖主要靠引擎。劫匪后腰被硬邦邦的一块硌的发痛，终究奈何不了“我就长车上了”的肉票，上路上路。
“把手机交出来。”
"…这里打不到 uber的。"
谁管你那个，能不能有点被绑架的自觉？？
“哦哦，没电了。”
信你有鬼。拿到手里，还真因为没电自动关机了。颜色低调，也不是留学生常攀比的最新型号，文星伊测了没有异常电子信号，随手扔进副驾保管箱里。
“车上的证照都在什么地方？备用胎工具箱？胶带，你自己把手脚捆了不许瞎动。”
一一料理结束，文星伊自己拨了个电话，“情况有变，你来老地方接我，嗯，多带点吃的你别全霍霍完了。 天亮见。”
“劫匪小姐…”
“说。”
这是再次上路归于平静后的第 20 分钟，文星伊还挺佩服，被困在不知道往哪儿走的铁笼子里，把着方向盘的是个随时会对自己不利的危险人物，不哭不闹不假装冷静的谈判“我爸妈有很多钱可以给你”，不知道这人是睡懵了反应慢，还是心理素质真就这么好，又或者她还有别的底牌所以犯不着紧张…
“后备箱有毯子，我想…”“别多事。”
又是无话。
这样边看路边注意着后面不会有一道胶带突然套自己脖子上太累了，时间长了还会影响车速。自己是女的，本来就和“你看到了我的样子一定要撕票”关系不大，普通女生不是受到生命威胁都不会豁出去发难，多解释两句换个停战好了，又不费什么事。
“没打招呼就借了你朋友的车很不好意思，要是知道你还在车上，出城之前我就会让你下车的。对不起了。”
把抢车拽人一大跟头说成“借”，文某人脸不红心不跳。
“事出突然，我也不瞒你，我们今夜顺着 66 号公路走，明天一早就到。到了就联系你朋友来取车，来回油费和耽误事的损失包我身上，别和我客气。你要信得过我睡一觉也就过去了，刚睡饱了还有精神陪我赶赶瞌睡虫也好，总之不用担心，我只是赶路急了点，并不想惹上人命官司。”但手脚还是要绑的，别问我为啥口口声声喊你信我，却表现的一点不信你。
“行驶途中袭击驾驶员，车翻了我也会受伤，不会这么傻的。”
这点刚文星伊也有掂量着要不要说，但由她讲出口倒像是威胁，于缓和气氛无益。文星伊从后视镜窥测着这个“旅伴”的表情，既然双方都有意愿，停战协议就算达成了。聊天能算文星伊的特长，就算眼下还是没话找话讲，聊着聊着就从假休战到真放松了。她小心避开能暴露自己真实信息的话题，无非是课业辛苦吧？学什么的？新上的电影看了吗？全能听懂？5th Ave 有家冻酸奶特别好吃，没去过吗？那你半夜无聊想找地儿吓跑会去哪儿啊？哈哈哈哈公共休息室炖个鸡汤把整栋楼都招来了我也遇到过。
留学生的生活除了上课、quiz、给教授发邮件、三三两两蹭有车同学出去吃饭，全都大同小异。文星伊故意说错了 gym 到某栋女生宿舍的距离，故布疑阵里不好分辨她是道听途说还是真校友。
你琢磨去吧。文星伊愉快的打开了车载广播，深夜的免费电台基本都是播歌，挑了一个活泼又不至于听不清后座动静的，风格倒和这逐渐看厌的群山很合，似乎是叫《Destiny》，歌词囫囵听个大概，醒神而已。
时针已近午夜，早就过了乖宝宝学生仔该上床睡觉的时间点。文星伊道歉，“没事，提前倒回国时差了。”
旷野的来路和归处都望不见尽头，66 号公路修的太早，彼时还没有公路多远就要拐个弯防止驾驶员睡着的造路细则，除了绕障，确有两段长的很不近人情，脑袋上悬着永远接近不得的月亮，五分钟十分钟，都像在原地打转。偶能追上一部高自己三倍的大卡，超过去前总会逗留一阵，是人类的多余情感。
“滴呜滴呜滴呜滴呜滴呜滴呜——”
一激灵 吓清醒的金容仙对上一双眼。
“不是我，我没报警。”
“我信。”后视镜里的凝视移开，但是不是你那个朋友就不好说了。
刺耳单调的警笛越逼越近，金容仙能数到那一溜车起码有四五辆，正飞速向她们靠近。
“不是来找我们的，我们已经跨界了，州警没那么快，你也不是美国公民。”
“追我两辆就够了，用不着这么大阵仗。”
“你手伸过来。”
？？
文星伊不欲多话，从腿上摸出小刀，给金容仙开了胶带。
“等会儿要是我被叫下车临检，你就在后座装睡，我说过不会伤害你，你别瞎动天亮就自由了。”
“要是挣扎向警察求救，我就说你是我女朋友闹别扭了，感恩节去度假的，少数族裔+lgbt 他们不敢怎么样，肯定是换个警察来开，把我们夹带到他们车队里，先去追他们要追的人，那就不知道要折腾到什么时候了。”
“明白了？重复一遍。”
“我是你女朋友。”
“不是这句。”
“……临检我就装睡，问我我们去度假的。”
“嗯，乖。”
车里居然起霜了，文星伊这才发现握把上都是自己的手汗。
警笛远远的好似幻听，她稳着自己的节奏，不追赶也不刻意落下，相伴唯有群山。
这车也算留学生特产，每 4 年换个主人，不知道历经了多少代更迭。这样一辆踽踽独行、非常有“车轮上的民族”风格、遇事主动让到路边的老古董，一溜公务在身的警车，没多分一个眼神，掠边就飞也似的超过去了。
“后备箱有毯子，还有尺寸你能穿的厚外套，”金仙看看驾驶员的筷子腿，“新的，没穿过。”
回答她的是无意瞥过她手腕的眼神，和久久不语的沉默。
她伸手刮窗边的白霜玩，双腿提上来抱在胸前，后背紧紧抵着沙发上已经被焐热的那一小块假皮。
“实话说我不信你，也不知道你是不是伤过人，但你说着急赶路我是信的。”
“你穿的比我还单，但上车来就没怎么靠过靠背。你后腰的枪，第一次赶我下车的时候直接掏出来就没这么多麻烦事了，后面也不必白费唾沫拐着弯让我别紧张。”
“我就是珍惜小命才不想冻病了。后箱东西很简单，不会跳出来个什么机关暗器的。不怕告诉你，我一直没驾照，刚被你抢了车的那个短发姑娘是我的表妹，我出油钱她当司机。买车钱对半，多个弹孔我们都修不起。你要是不放心，可以把我的手脚再缠住，你自己开箱子；或者我来开你拿枪顶着我，全程不要把后脑勺对着我就完了，你不至于怕我吧？”
“不然我感恩节假成病假了。”
“说完没。”
“哭哭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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身体状态会影响人的情绪，这是真的。不然文星伊解释不了，被宝蓝兔毛长外套一裹，自己怎么在对峙的车厢里感受到了温暖。已经僵了的膝盖在渐渐解冻，身体各处的肌肉都显出一种舒展。
当然，副作用是，人一暖和就容易发困。
大脑：饥寒交迫里的温暖都是骗子啊！
身体：我不听，睡或吃你选一样，不然我要闹了。
后半夜的无人超市和 24h 牛排店，前者算文 1 失误，毕竟“我怎么忘了这边下雪天也只有冰水。”
想吃口热的只有靠固体，24h 店的早餐正餐和甜品亲亲热热挨在一起，文星伊点了牛排，金容仙要松饼。橄榄形的白人大妈端来了熟悉的塑料杯子，一根吸管搅的酸橙色液体和碎冰哗啦啦响。文星伊撑着下巴注意逃生路线，都放假去了，连带着这个半夜里的唯一去处都没几桌生意，几个圆鼓鼓的服务员大多在传菜口打盹，倒省了她的麻烦。
对面金容仙很老练的拿了空盘子来，把桌山三种颜色的果酱都试了一点，淘汰了闻起来已经不太对的蓝莓口味儿。然后干脆就着三种颜色在盘上画了个兔子，又画了个老鼠。
“这啥，兔拿耗子多管闲事？”
先上的是牛排，已经切开也没汁水流出来那种，切面介于 7 成和全熟之间，烧焦那面压在下面。配菜是美国特色水炒蛋，和学校食堂一毛一样的烟熏小肉肠，意思意思水叽叽煮黄了的四季豆。不管看多少次都得承认，美国人吃肉多大概也和他们水煮一切/沙拉拌一切的料理蔬菜习惯有关。
松饼顶上的人造奶油撇掉就能吃了。文星伊从她的盘子里偷了两块香蕉，还挺新鲜，草莓酱带酸比齁甜的香橙酱强一点。
继续上路，金仙甚至定心到又眯了一会儿。
深秋初冬的清晨自然与盛夏不同，夏天的日出总用强烈的热度宣告一天的回归，转瞬间金红色的利剑就刺破了一切的游移彷徨；而深秋的朝阳是规整的蛋黄，包裹在层层灰白苍蓝的空气里。
四周的“火柴盒”渐渐多了起来，多半是不超过三层的岩石建筑。金容仙被人叫醒的时候，那人已经买了热可可和小蛋堡回来。
晨曦里两个人都裹着毯子，两道白雾笔直向上，苍蓝被渐渐稀释，她们坐在还烫的引擎盖上。这一夜已经过去。
“这里是堪培斯市郊沃尔玛的公共停车场，你整整行李，没准还能赶着在芝加哥转乘的那班和你朋友会和。”
最后一丝浓黑曾存在过的痕迹也褪去了。
是绑匪先拍拍屁股跳下来，脑袋钻到副驾掏啊掏，从一堆电子土特产包的好好的的包装里，翻出一个广告上铺天盖地全都是的长方盒子，
“这个我买了，送你。”并一沓现金没数一起塞她手里。
“少来，新钞面额都20刀，你这一沓够两千？”
“你也给我留点打车钱吧。”话是这么抱怨，从善如流又加了一沓。
两厢无话，不远处一辆黑车大灯咳嗽了两下，文星伊像被提醒了什么似的，沉默的游移的脸色被抹掉，又是一路上惯常的轻松笑。金容仙看她这表情更气闷，甚至有一点烦躁的小火苗蹭的冒了出来。
“那么…我要走啦。”
滚吧，怎么来的怎么消失，该问的话不说，那你白长张嘴叭叭什么。
“我们还有最后一比笔账该算一下。”
“什么？”
“我连夜把这位美丽的小姐送到这里，逃离一切烦扰，只与星月流浪，是她三年苦读书以来从未有过的奇幻经历，势必会成为她以后岁月里常被翻出来品味摩挲的难忘回忆。难道不值一点微小的报酬吗？”
金容仙的兔眼，在某人指指自己瘦削脸颊的不要脸笑里睁到最大。
“嗯，我要这个。”
其实吻脸颊是西方常见礼仪都不算什么吧……
那我热到想扇风是为什么呢……
越是想躲的时候越会顶上去，但对方的眼神不光没有任何对抗性，反而像是深潭，拉着人往下陷。
于是上身前倾，于是越靠越近。当近到呼吸相闻，感官自然被还给一片黑色。那个吻沿着既定轨迹继续向前，却没如预期的顺利着陆。
再睁眼，属于那个人的气息已如露逝电闪，倏忽弥散在冷薄的朝雾里。
“记住啦你欠我一个吻，我会来取的，女朋友。”
阳光透过短笺晕染了一片，只有落款小老鼠两粒浓黑的眼睛，透过纸背调皮的盯着她看。
“比我画的还丑。”
金容仙笑笑，小心的夹进钱包的夹层里。她坐进驾驶座，倾身从保管箱里翻了手机，顺手调整靠背，系上安全带，不一会儿电话就已接通。
“嗯，我没事，你急坏了吧？别担心，机票帮我改签一下。”
调整左右反光和后视镜到惯用角度，“我在堪培斯呢，嗯，你帮我改两小时后的航班就成。”轻轻起步，换挡和引擎的声音切出流畅的节奏。“没事，见面说吧，我往机场走了。”
“那首歌是叫 Destiny 么？”
不知是谁轻笑了一下，拗口的歌词恍若咒语。
两辆黑色福特背道而驰，各自驶入早高峰的滚滚车流。